最终,我抓住它了。
 

无名情史(完结)

她走向他,穿过一群中年人,接近七十年代的回音,接受终了的、最新的审判。乐曲在2分45秒时戛然飘逝,殖民地在夕阳中落下星条旗,爱在战争结束后完成。

齐格勒巧妙地控制着表情。莫里森脸上有伤疤,长,浅,像沙滩上的潮汐痕迹,她想,岁月无法给杰克留下丑陋的皱纹,只能授予他象征打倒敌人的勋章。他的头发花白,和年轻时比头发变长了,眼中的蓝色隐藏得更深,嘴唇薄而色丹,虽然现在不在笑,但齐格勒知道他改不了笑里带着的讽刺意味。

他们的目光对上,刹那间听见了二十年前的心跳,山岳相峙,云垂海立,本来惦记着要做张做势、不向对方示弱,此刻隔世经年的对视把那些空虚的外在的东西全剥掉了——了解了对方的成就与波折,更记着许多心照不宣的秘密。莫里森和妻子的感情一直很融洽,他不仅没挨枪子,还平步青云,当上了中将。但没有孩子是美满情景中的一个小小裂缝,也许莫里森不在乎,他从来没有将家庭生活带来的情绪表现在脸上,旁人猜测他多半对此感到遗憾,唯一证据是办公桌上的照片,他放着妻子的单人照和自己初入伍时的照片,就是没有家庭照。阳光从镜子般的相框表面滑过,莫里森和妻子为各自所想的事物而露出笑意。齐格勒结过两次婚,现在单身一人。第一个丈夫死在越战结束后的越南,他踩到了地雷,为伟大的事业献身,成为巨兽沉眠前的最后牺牲品。第二任丈夫是无可挑剔的好人,莉莉在他俩构造的家庭中长大,等到女儿不再是母亲膝下的小鸟,齐格勒与第二任丈夫和平地分手了。至于她为什么要离婚,莉莉问过,齐格勒说莉莉总是充满好奇心,莉莉追问,齐格勒解释说她怀念单身生活。

在目光交汇处的无声河流里,他们是赤裸的,脱去身份、地位的华美外衣,所有的交流变得激烈且发自内心。他们永远不能赞同对方或者退步妥协,齐格勒指责莫里森冷酷固执,莫里森讥讽齐格勒傲慢短见,他们无法改变自己,放不下自己的世界,不同的信念同样的坚定。

多亏了这部描述越南战争的电影,他们才会见面。莫里森受邀参加首映后的小规模聚会,他本来不喜欢掺和这种事情,但导演是他的老下属,盛情难却。莉莉告诉齐格勒她与莫里森的对话,齐格勒索性把日记送给莉莉让她研究个够。齐格勒有预感,莫里森即将重回她的世界。

“你也在。”莫里森用肯定的语气说。

“不打个招呼吗?”齐格勒说。

“我该怎么称呼你?还在当医生吗?”莫里森问。

“那就叫我医生吧。我没想到你会参与这种文娱活动,难道你变了?”齐格勒揶揄道。

“在柬埔寨边境执行任务的那段时期,亨利是我的下属。你呢,为什么会来?”

“注意到电影中间部分出现的那位剪着银色短发的女医生了吗?亨利说我是她的原型,那个角色是他送我的惊喜,作为答谢救命之恩的谢礼。”

“我没把她和你联系到一起去。恕我直言,那位女演员比你可爱多了。”莫里森看着她,他说,“这电影真不怎么样,就算当着亨利的面我也要那么说,他不仅是糟糕的士兵,还是平庸的导演。”

“电影不好吗?我觉得它很有意思。亨利是个乐天派,他的电影和他一样充满喜剧元素。”

“问题恰恰就在此处。越战电影不可能是喜剧。”莫里森冷冷地说。

“喜剧是电影的重要分类,所有的题材都有好笑的一面,连二战都是。有人嚎哭就一定有人欢笑,苹果砸破笨小子的脑袋也为牛顿带去有关万有引力的灵光。”

“把越战拍成小丑杂耍是对我们的轻侮和不公。”

“人们爱看喜剧,因为戏谑是一针见血的武器,它蕴含的力量比核弹更强大。”

莫里森笑起来。“也对,你们一贯如此。迎接我们回国的不是鲜花与感激,而是鄙夷和谴责。我出生入死,而我立志保护的人民认为我是非正义的刽子手。我能说什么呢,后来想通了,我战斗因我是士兵,不为拯救某个人。”

“你实在不该对我说这番话,我可不是美国人。”齐格勒也回以微笑。

“但是你们的想法一样。”莫里森说,“都令人伤心。”

齐格勒转开眼睛。四周的人年纪都不轻了,齐格勒想,他们都老了,却依旧绕不开二十年前的不甘。

莫里森说:“莉莉是个好女孩,她活泼、客观、包容。我想她不太像你。”

齐格勒点点头,说:“的确。你不是第一个那么说的人,莉莉像她的父亲,尽管她根本不记得他。如果她的贸然来访使你不悦,我替她向你道歉。”

“一开始,我不想和小孩子追忆太多的往事,他们什么都不懂,不过这位记者有一种吸引人倾吐的魔力,我也想理理当年的一堆麻烦事,省的老来忘记。”

“我幸运地窥见了你的视角、你的越南以及你眼中的我。”齐格勒的蓝色眼睛中开出斑斓的木棉花,她说,“真奇妙。”

“你一直都知道,我知道你一直都知道。”莫里森说。

于是他们重新观看对方,凝视对方眼睛中黑白的自己。

莫里森问:“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不再日记中写出我的名字?”

齐格勒反问:“你为什么把狗牌留给我?为什么?”

“狗牌是我遗弃在越南的生命。我侥幸能够身体健全的回到祖国,狗牌失去了主要作用,在越南浴血的莫里森渐渐远去,我将他的魂魄赠予你,希望我铭记。”莫里森的声音好像在梦里,齐格勒依稀想起七二年的某次早晨,他也是用这种声调叫醒她。

“我害怕分手后看见你的名字,甜蜜回忆的威力如同毒药。与其深刻记忆,不如流入海洋。如果你死于越战,你和其他士兵一样都是无名牺牲者,我不认得你,自然不会为你哀悼。如果你在战争后籍籍无名地离世,你的名字永远藏在我心间,我会当你死在我之后,对别人而言你不重要,所以只要我记住你的名字就好。”

“可现在你又到我身前。”莫里森说,“莉莉还将让全世界知道我们的战争,他们会知道名字下隐秘的故事。当我说出你名字,一切又重新有了意义。”

齐格勒的声音轻得只有莫里森听得见。她说:“一九七五到一九九五,七五到九五,二十年,二十岁。我最近才解开心里一个自己不愿意直面的谜团。”

“什么?”莫里森无声地问。

齐格勒说:“我以为我热衷于冒险的事物和感情,我以为我想来些刺激的、年轻人都迷恋的体验。但其实我是个懦弱的人,健康的心脏一分钟跳动60到100次,不多,不少,原来我一直在追寻恒定、健康的生活。我不想天天为了自己无法掌握的生死而担惊受怕,我不喜欢你,你不会变成我喜欢的模样。我们早知道的。实在很遗憾,对不起。”

“再也没有了。”莫里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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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居然写完了,有缘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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