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抓住它了。
 

无名情史(十三)

莉莉趴在后车窗上瞪大眼睛望着莫里森,她的脸贴着玻璃,手里还握着录音笔。

她还在说话,莉莉故意把嘴张得很大,但莫里森读不出口型。

莫里森把手插进大衣口袋,想起多年前的离别,也像玻璃后的世界,无法触及,每一次呼吸都增添了迷雾。他转身离开了。

 

磁带放进录音机。揿下播放键。吉他温柔得如叹气,钢琴挑起藏在深深深处的情感,齐格勒没想到莫里森会唱约翰列侬的《Oh my love》,更没想到他唱得那么好听。莫里森没有改变这首歌,他只是加进他的爱。

她已反复听过无数遍,她认为这音乐适合许多场合,但从未料到分手时听了最后一遍。离别是在1974年,美军撤离越南,莫里森服从命令。

擦餐桌的时候,齐格勒想,越南经历了数百年的殖民和数十年的战争,法国人走了,然后美国人也要离开,虽然还有内战,但总算没有外国人干预,这样他们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

莫里森看着她拿着抹布在桌子上动擦西擦,双眼失神,磨蹭半响。他不得不出声打断她。“我要走了。”

她啊一声回过神,不知所措,抹布当成毛巾往脸上抹,闻到异味才停住。齐格勒丢下抹布。她问:“走?回美国?”

莫里森耐心说:“这个走暂时指的是离开你的公寓。我晚上还要值勤。大概年底撤退。你什么时候走?”

“在你之后。”

他们沉默,飘来木棉花赤红的香气,石英钟滴答似雪落。

齐格勒喃喃说:“再见。”

莫里森无奈地笑了,他说:“就这么急着跟我说再见。”

“反正……早晚要说。我怕待会我忘了,先说了。”

“可是再见等于逐客令。我只能回一句再见接着礼貌离开,这就是你想要的?”

“时间不多了。”齐格勒说。

“还有时间,还有。”莫里森回答。

“在你和我之间,时间似乎已经全部流逝。”

“既然你说的斩钉截铁,那我透支今后的时光。”

她看着他,面容平静而恍惚。齐格勒问:“还有明天吗?真的有明天吗?”

“战争结束了,我们不会再在越南见面,我们不会再来这里。但生命没有结束,死亡也没有,许多事情都没有结束。”

“你们失败了,我想我们大概也不会成功。”

“我们没有……”莫里森纠正道,“我是说军队没有失去胜利,我们执行了战略性的撤退。在越南战争的泥沼中下陷浪费了大量士兵的生命和经费,我们不应该继续作战,及时止损是明智的选择。至于我们俩,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不要狡辩,你们就是输了。五十年后五角大楼的文件会告诉全世界你们一开始就狂热地投入了一场无望的战争,时间一点一点揭露绝望的现实,激情消退后露出了扔满垃圾的沙滩。我们都必须承认自己的自以为是和无能为力,事后追问自己为什么会犯如此简单的错。我看明白了,观念不同的人注定走不到最后,北极不会有企鹅。光有爱是没用的。越是恋恋,矛盾刺得越深。”

莫里森说好,他刚迈步,又取下狗牌。莫里森将狗牌放到餐桌上,他说:“这是身份牌,是为我面目全非的尸体准备的,它代表我过去的生命。如今战争结束了,我幸存着,用不着它,送给你,作为这场闹剧的纪念品。”

齐格勒没有伸手去拿,甚至没有看狗牌一眼。莫里森看了看手表,他说:“不耽误你时间了。那么,我走了。”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不愿意让争吵破坏美好的回忆。这正是她的可爱之处,计划长远,言语直接,不懂自私,不懂保留,不会拒绝。莫里森不由反思他到底喜欢她的哪点。在想起柚子的外皮和绒、人性、议员、大气层、死亡……还有爱情的时候莫里森会联想到齐格勒。他想最好的办法是目送往事远去,像十岁那年手搭凉棚目送肥皂泡穿过阳光,噗一声透明的圆炸开小花,散落的水滴溅在蜜蜂翅膀上。

门轻轻关上。齐格勒盯着抹布,等它长霉菌森林。

门又开了,她惊讶地抬头,莫里森走进来。莫里森说:“抱歉,我忘记拿雨伞了。外面在下雨。”

抹布动了一下,齐格勒说:“我爱你。”她说的非常快,像缺氧。

雨伞抖了一下,莫里森走近,他伸出手,她以为他要摸她的脸庞,他却轻轻地抚摸她的耳后的头发。莫里森说:“再见。”他想,在特殊年代,大多数人得不到回答。

漆黑磁带转到最后,莫里森唱完,轻轻地说“For you,Angela.”后面是嘶嘶杂音,像接受不到信号的电视机发出的声音。狗牌的长链子垂下,泛冷冷寒光。

“这样很好,至少不像上一次见面发生了使人难堪的吵架。以后我不用瞎想孩子的事了。我不同意孩子的父亲的职业是士兵,而他不可能退伍。我自己是孤儿,绝不让孩子体会到那种痛苦。不用紧盯报纸的阵亡士兵名单,不用害怕自己救的人会杀死他,不用为他沾的鲜血而忏悔。我应该感到轻松。

如果情人是粉红色河流,我恳请你剥夺我的视觉和听觉,将我抛入属于惶恐之神的无边泥沼中,溢出的喊叫与气泡对撞,真空中河水奔流,水草缠住了我的脚。

明天是怎样?”


 
评论(7)
 
热度(25)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桃枝下|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