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抓住它了。
 

无名情史(八)

齐格勒接到了梅森的电话,此前她已拨打七次,均无人接听。

齐格勒打开公寓的门,就听到尖锐的铃声在漆黑空旷的客厅内回响。她一惊,快步上前拿起听筒,听筒在她掌心里嗡嗡嗡颤个不停。那一刹那齐格勒有了心理准备,她毫不迟疑将听筒放在耳边,宁愿早点面对注定的坏消息。

嘟声消失,对面传来微弱的电流声。梅森没料到第八遍接通了,要说的话在心里煎熬了太久,真要讲时不由失声。

“你好?”齐格勒轻轻说。

“安吉拉!”她几乎尖叫着叫出齐格勒的名字,“教授去世了。”

麻痹感从齐格勒的左胸腔沿血管传往四肢,等到手指因麻木而不受控制地跳了两下,齐格勒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头脑混沌地呆站了不知多少时间。她的大脑恢复了意识,身体依旧处于茫然痛苦,齐格勒想分散注意力或者做些小动作缓解噩耗带给她的恍惚感。

“今天中午的事情。”梅森终于将老师的死讯告知了最好的朋友,他们分享了痛苦,共通的悲伤就像电话线一样把他们结在一起。她无心寻找委婉的言词将死讯和缓道出,因为最终悲切的感情会压过来,摧毁他们的防线。

“什么?凯瑟琳,教授是怎么……”

“他患上了一种罕见的亚热带传染病。这儿医疗条件太差,教授得不到有效救治,他坚持工作,病情发展很快。”梅森说不下去了。

齐格勒口干舌燥,她才说了一句话,就觉得上颚发麻。紧紧贴着听筒的耳朵变得滚烫。齐格勒深呼吸,她转身去抽餐桌上的纸巾,揩了揩眼睛,尽力保持平常的状态。阳台门开了一半,夜风卷起纱质窗帘,她模模糊糊看见一长条月光薄薄地映在地板上,在墙壁上描绘出她的轮廓。

从瑞士到越南,从学校到战场,从生到死,他们亦师亦友亦同道中人。马克斯韦尔走下讲台,与齐格勒在手术台上并肩,他教导她,他指引她,他鼓励她。齐格勒父母早亡,她因此定下人生目标,孤独又矢志不渝地向理想前进。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齐格勒可以随意选择进入瑞士的大医院或者继续深造,她当然毅然决然地推掉了上述两件美差,决定投入越战。马克斯韦尔先行去了越南,他知道她会过来。红十字在越南的医疗任务是艰苦且危险的,疾病、地雷、崇山峻岭、长河大江、过度的劳累,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随时准备着吞噬他们的生命。齐格勒在瑞士的报纸上读到美军与越共的伤亡数字,她觉得现代科技拯救了许多人,同时批量消灭了更多人,杀人总是比救人更容易也更有利可图。后来她亲眼见证了地球另一半的土地上发生的暴力,伤亡数字化作实实在在的刹那消逝的个体。齐格勒感受到每一个死者的痛苦,她不是脆弱的人,但多亏朋友们的陪伴和信念的力量为她化解了很多负面压力。死亡没能吓退她或令她改变初衷,不义的战争有多残酷,她的决心就有多坚定。

马克斯韦尔意外罹难,距离他们暂时道别才过了仅仅月余,齐格勒甚至想得起她启程休假那天他们的完整对话。

“要走了啊?”马克斯韦尔打开他的怀表,看了看时间。

“对。”齐格勒拎着行李,把帽子拿在手里。

“想一想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忘带。”如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马克斯韦尔不相信年轻人的办事能力,他叮嘱再三。

“这段时间,医院就靠您多费心了。”齐格勒说。

马克斯韦尔点点头,说:“再见,一路顺风,玩的开心。”

战争终于夺走了她的第三位重要的人。齐格勒承认,除了伤心外她的确产生了一丝恐惧和焦虑。她会突然死去吗?身首异处抑或轻轻断气,死亡对年轻人来说像一个危言耸听的玩笑,即使他们天天面对,也不会认真地将它放在自己身上考虑。

梅森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忙碌处理了一天教授的后事,她知道齐格勒理解她的感受。“我恨这场战争,它就像英吉利群岛的雨,无休无止,阴冷无情。我恨它。”梅森咬着嘴唇,电话对面的齐格勒也能清晰地听见她的不安。

齐格勒庄重地说:“我们也许不能阻止战争,疯狂的巨兽会从我们身上碾过,但我们挽救了别人的生命,我们对得起自己的誓言和心灵。教授不是经常这样说——重要的是带去希望。我们不后悔,教授当然也不,我们将继承他的遗志。一条道路,需要多年的开拓,我们必须向世人证明什么是正确。”

梅森哽咽,她小声抽泣。“我会送他回瑞士。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那正是他想看到的。”

“教授的事就麻烦你了。战争还没结束,我不会抽身离去。”齐格勒说。

结束了与梅森的通话后,齐格勒万分疲惫,她把听筒搁回去,随机拿起,打给莫里森。她说深夜打扰,他就知道她有事,齐格勒说明天他们不能见面了,莫里森问怎么了,她说她的同事也是她的教授逝世了她必须赶回医院,莫里森说你没事吧,齐格勒说没事,莫里森沉默一会,他说自己不懂安慰人,齐格勒说不要紧。最后他们道了晚安,晚安之后有一段沉默,齐格勒先说保持联络,莫里森说你早点睡。那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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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活着(重大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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